2008/09/28

格言推薦 (1)

我喜歡看網路上的 Quote。這些格言常常說得很妙,把一大堆道理塞在短短的一句話中,教我用以前沒試過的角度看世界。有時候我自己也有感而發編幾條。在這裡推薦一些:

"Courage is not the absence of fear, but rather the judgment that something else is more important than fear."

「勇敢並不是不害怕,而是判斷有其他的事比害怕更重要。」說這句話的是近代的一個搖滾樂團經理 James Neil Hollingworth (1933–1996)。我每次要在大庭廣眾下挺身發言,或者做一些正常人不太想做的事,心裡正遲疑的時候,就會想到這句話。我缺乏勇氣、掌心冒汗、心跳加快、呼吸急促,怎麼辦呢?沒關係,只要確定一下這件事的確很重要,心一橫便幹下去了。事後證明,仔細判斷後壯起膽做下去的事都不會錯,反倒是不經思考、本能性的大膽行事常讓我後悔。同事說我很 outspoken,其實我常怕得要死咧!

"Art is I; science is we."

「藝術是我,科學是我們。」這句簡潔有力的話是實驗醫學的先驅、被稱作「生理學之父」的 Claude Bernard (1813-1878) 說的。藝術是自我情感的發揮,每個人都不一樣,找別人一起搞往往就受限制。科學追求的是普世皆準的真理,適合集眾專家之力分工合作而成。因為自己是做科學的,自從看到這句話以後我便常常找人合作,截長補短、切磋辯析,果然事半功倍。小說創作是門藝術,雖然說很多的創意是在與眾人討論中激發出來的,真的企畫、寫起來還是一個人的事。眾人一起創作的小說往往沒什麼劇情張力,缺少中心思想。其實我覺得教書也像一門藝術,如果和別人一起教,一天到晚協調、討論該怎麼教還真是麻煩,有很多創意都用不出來。我這麼愛教,你就全聽我的不是很好嗎?哈哈。

"The right partner does not let you down every day."

「真正好的伴侶不會讓你每天失望。」這句話是我看到不少對愛人分手後整理出的一個共同點,不過我想情場的過來人應該都有同感吧。有很多對象條件好,但是他們會不停地讓你失望。倒不是因為他們是爛人(其中當然也有啦),只是他們的專長不是你最重視的東西,他們的條件滿足不了你的需要。你如果重視的是勤奮,貪玩的人必定讓你無力。你如果需要運動,一天到晚在電腦前面打字的人(就像我)也無法陪伴你。以前我交過的女朋友常讓我失望,現在的太太總是讓我順心如意。現在想起來,當時沒結果真的是天助我也!不過我們也要檢討自己是不是太自私、要得太多了。對方的優點搞不好是舉世無雙的特技、百年難得一見的潛力,渴望著你的肯定與滋養,一個成功的人身後必定有個偉大的伴侶在苦苦支撐啊!

"I hate evil doers so much that I only focus on getting rid of evil."

「我實在太討厭邪惡的人了,所以我只專心在根除邪惡上。」這是我不久前寫小說時替故事主角想的一句座右銘。一個一個解決掉邪惡的人太沒效率。蝙蝠俠今天關了一個小丑,明天又跑一個企鵝出來。更好的做法是把引發人性邪惡的制度改掉,作弊的人不再得到巨大的利益,守份的人得到更多的獎賞,墮落的機會自然就變少啦!一口氣「解決掉」成百上千的壞人,不是更爽嗎?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已經變壞的人大概沒得救;但可以從政策上、教育上著手,改變還沒有定型、還沒有出生的子子孫孫。我這麼喜歡教育,也因為有這一絲「根除邪惡」的快感!但究竟什麼才是邪惡?很有趣的問題,雖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直覺。(除非你已經是壞人了,才不好意思面對。)至於小說的主角下場如何?大概和我自己的下場相關吧,哈哈。

"Nothing gets things done like a deadline."

「沒有東西比一個最後期限更能把事情辦成。」這是我一個同事說的。適度的壓力能充份釋放出我們的潛能;期限到了、不得不幹的時候,就算是廢寢忘食也要把它拼出來!所以我沒事的時候就替自己定一系列的 deadline,既可以避免最後一刻的驚慌失措降低工作效率,又可以多空出一點彈性應付突發狀況。即使我一直不想當一個拖到最後的人,我也有從今天到幾個月後一大串的計畫告訴自己什麼時候做什麼。但很奇怪,我還是生活在各式各樣的拼 deadline 中。或許我要再把眼光放遠一點,或許我替自己定了太多的 deadline 庸人自擾,或許我「學者以多方喪生」想做的事太多,或許我浪費時間在不重要的雜事上,或許我不該把這一分鐘花在打 BLOG…我星期三不是有個經費申請 deadline 嗎?

變質的小費

到日本開會兩個星期,不得不想起北美的小費文化-但我一點也不懷念它。

日本的服務是舉世聞名的好,進門歡迎,出門歡送,乾淨俐落,貫徹始終。在日本消費是一件很爽的事,僅管吃的只是個位數美金的飯,住的只是四十多美金的便宜旅館,人家照樣一絲不茍、誠意滿滿的服務。我甚至覺得他們有點做過頭了。用簽帳卡簽帳的時候,雖然只是二十元美金價值的衣服,女店員彎著腰、兩隻手恭請我在收據上簽名。一個顧客在賣場買了價值一百美金的東西,那個營業員一路六十度鞠躬送他走出去。每次吃飯稱讚好吃(日本的拉麵真的很好吃),店員不管是熱血青年還是六、七十歲老太太,也是一路恭送我們出門。真不太好意思。

但是日本餐廳不收一分錢小費,帳單上寫多少就是多少。他們認為規定的價錢已經包括了服務,對你這樣是理所當然的。如果硬是多塞錢給他不免有點施捨的感覺,甚至有點瞧不起人。

小費文化在北美已經根深蒂固,晚餐的小費可以高到價錢的百分之十五,中餐行情也有百分之十左右。不少高檔一點的餐廳更乾脆,強迫徵收百分之十五的小費。在稅重的加拿大許多省份,一頓飯吃下來八十的變一百。雖然小費收得多,服務的品質卻良莠不齊,尤其是外來移民,從親切微笑到怒目斜視的都有。餐館服務生的待遇很差,領的都是最低薪資(外籍勞工甚至還不到)。大概這些移民受歧視生活不易,或者窮學生學費貴、房租付不出來,內心痛苦全寫在一張「晚娘臉」上。點菜等個老半天,上菜了盤子用摔的「砰」一聲。上次帶個白人同事去吃華人開的日本料理,一個服務生一見我們只點白開水就好像和我們有仇一樣。他驚訝的說:「怎麼會有這樣(爛)的服務,這家店還能生存嗎?」

當然能。他一個人難以下嚥,我們幾個華人同事照樣吃得很開心。中國人似乎很務實,不在乎服務品質,這種自由心證、摸不到的東西,只管摸得到、吃得到的東西好吃與否;如果是便宜的東西,難吃也不打緊,反正填飽了肚子就走人。價錢不只關係食物品質,也反映服務好壞。要享受服務就要多付錢,吃便宜的東西還奢求什麼服務呢?每次吃港式點心,食客們人手一疊報紙,埋首其中(香港人的習慣);上菜的人手一輛推車,像機器人一樣地反覆播放著菜名。於是餐廳裡個個面無表情,我舉手,你上碟,蓋個章走人。茶喝完了再要,臉都不朝你看地丟上來,濺出一灘茶在桌布上。上次在一家高級飲茶餐廳向服務生要支叉子,他說:「用筷子就好啦!」不給。又有一次問:「一盤蝦子裡面為什麼有魚?」服務生說:「蝦子也會吃魚嘛!」這種差勁到好笑的服務在國外的華人餐廳裡不勝枚舉,但是價錢比起西式餐廳真的比較便宜。雖然說小費可以完全扣下,想到其他人也是很努力地幹,薪水又少,我們簽帳用的小費也不是完全給他一個人,而是大家均分的,就還是抱著施捨的心情給下去了。

小費習俗或許有個美麗的開始:有一家餐廳服務特別好,顧客心花怒放,付帳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多賞一點。店主樂不可支,繼續保持優良服務品質,生意興隆;顧客也紛紛多付一點點以茲獎勵,老闆和服務生都賺到。其他餐廳一見也群起仿效,於是顧客們走到哪裡都要多付錢了。漸漸地,付小費變成一種社會規範,不付從常態變成病態,服務實在太差才不給。店主知道服務生有小費,也少付他們一點薪水。到今天服務生沒小費就活不下去,有些亞洲老闆甚至侵佔服務生的小費咧!叫他們如何不擺出一張晚娘面孔?

反過來看,有人揮金如土專當凱子,也有人一毛不拔小費只給一點。亞洲人一向是以給小費吝嗇出名的。或許我們大部份人沒去餐廳當過廉價勞工,沒體會過收入全靠小費的生活,所以不甘願多付錢照顧一下眼前這位面有慍色的大嬸。侍者們一看到黑名單上的少數民族來就不高興,八成忙了半天賺不到什麼錢,不如就給你差一點的服務算了。

小費文化在今天已經完全變質了。他不得不要,你不能不給,常弄得大家心裡都不高興。與其常常勉強付小費給爛食物與服務,我自己一個人寧可吃不收小費的快餐,即使沒服務也常常沒味道,這個價位就是這樣的品質,心裡也踏實。

附帶一提,加拿大的服務普遍比美國好。美國雖然不乏親切的叔叔大嬸與俊男美女,卻常常碰上臉上充滿了暴戾之氣的侍應。我猜這是因為美國對社會底層人士的福利遠不比加拿大,貧富差距大、犯罪率高,造成他們終日鬱鬱寡歡。難道日本服務生就天天開心嗎?其實他們的薪資也不高,一小時一千日元左右(比北美最低工資好一點)。聽日本人說現在的年輕人存不了錢,都不敢結婚了。大概是同樣根深蒂固的社會規範,叫他們不得不壓抑著內心的苦悶,向顧客微笑低頭吧。

加拿大的機場也有不少膚色較黑的亞州、或是拉丁美洲人,穿著制服(其實是自己帶來的)等著攔截你,要幫你搬行李、找推車(推車有時根本被他們壟斷了,只能向他拿)。問他要不要錢,他會說不要。但是走了幾步路到了裡面,他就一隻手伸出來,給的少了就給你臭臉看,再也不瞧你一眼就直接走掉。因為根本不是機場雇員,他們所有的收入都來自冤大頭旅客。看著這些人拿了錢的臉色,真教人懷念日本人不拿錢的六十度鞠躬。

又有一次在溫哥華機場看見兩個正式雇員,一個南亞、一個中東,大約二十多歲的男生站在行李輸送帶出口處,調整行李避免它們堆起來卡住。同樣是一付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,南亞男生能混就混,中東男生每件行李都調整一下。或許,服務態度的好壞、小費給的多少根本是民族性的問題。中東人好歹敬業地幹,我對X人的印象又更差了。

2008/09/25

問正確的問題

和我一起教課的X,在第一節課介紹課程的時候對學生這樣說:

「在這門課裡,我們要教你如何問正確的問題。問正確的問題是很重要的…」

我坐在旁邊,聽了之後在自己的筆記上寫下四個中文字「滿嘴大X」。XD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,這麼強的怨念也源自於我日積月累對他的觀察。為什麼我不認同這句話呢?問正確的問題不是很重要嗎?

什麼問題才是「正確的問題」呢?先從反面看,怎樣的問題是錯誤的問題、爛的問題?舉幾個例子:

(1)根本不存在的問題。譬如:「地球的第二個衛星叫什麼?」地球只有一個衛星,第二個衛星不存在。
(2)不可能知道答案的問題。譬如問一個獎券販:「你這一張獎券會不會中獎?」。如果能知道就不會拿出來賣給你了。XD
(3)不能說實話的問題。譬如問一個嫌犯:「是不是你幹的?」。當然「人不是我殺的!」
(4)太難的問題。譬如問一個三歲小孩:「生命的意義是什麼?」他連「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」都還不能呢。
(5)太簡單的問題。譬如問一個數學家:「二乘二等於多少?」問上面的三歲小孩還可以。
(6)與當事人不相干的問題。譬如問一個乞丐:「現在買哪支股票好?」他如果懂炒股票還要當乞丐嗎?
(7)本身就狗屁不通的問題。亂編一個:「一隻黑狗舔了一隻白貓,有幾個人會睡著?」很多新詩都有這個風範,情況嚴重者一塊大狗屁還能斷句成好幾塊小狗屁。

在這些爛問題裡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共通點,那就是「問這些問題的人本身程度不夠」。他們對當事人、對主題、甚至對世界的了解不足,才不能問出一個恰到好處、搔到癢處、一針見血、切中要害的「好問題」。

所以怎樣才能問一個好問題?答案已經出來了,那就是「程度要夠」!沒有什麼課能不教知識,只教學生如何問一個好問題。學生必須自己下工夫學習,了解當事人的專業領域、思維論述,才能問得恰到好處、搔到癢處。能問正確的問題是實力的展現,是努力的結果,就像武林高手一出手就能擊中要害。當初我剛進研究所時,別人討論我完全無從插嘴;現在系上有人演講完畢,我常常是舉手發問的人中間的一個。沒什麼別的原因,只是我學得多了,觸類旁通,舉一反三,自然動不動看得出有什麼「好問題」可問。那些功力深厚的大教授就更不必說了,不只拳拳到肉,簡直是招招致命,常常把人刁難到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因此,這位X同事的話可以代換成:「在這門課裡,我們會增加你的程度。增加程度是很重要的…」廢話嘛。更早以前和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同事聊天,他說:「懂得問好問題何其容易,都是幾十年的工夫累積來的。」哪有一節課能三個月內就教通你如何問好問題?身為大學教授竟這樣誤人子弟咧!想抄截徑一步登天,只會墮入旁門左道,走火入魔…XD

不過話說回來,有時還真有條捷徑。只要找一個很「健談」的人,丟出一個自由發揮的問題,「談談為什麼你對一行感興趣」、「最喜歡、最困難的部份是什麼」,甚至最簡單的「為什麼」,他就能一路長篇大論下去。但是這個虛招只能偶爾用用,明眼人很快就會看出來誰不夠料,不能一針扎到血管,只能高空掠過,吹動幾根汗毛。但是在新聞採訪時這些大而化之、拋磚引玉的問題又或許是好問題,反正問得太深大眾也聽不懂。對內行人的好問題,對外行人又是爛問題了,哈哈。

順便提到很多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:「沒有問題是笨問題。」意思是鼓勵學生發問。我的想法已經很明顯了-當然有笨問題-還至少有七種呢!如果一個學生程度差,對不起,多開幾次口大概就藏不住。但是,同一個問題在老師看來笨,對學生有可能仍是個好問題。因為學生不懂發問,老師回答了學生就懂了、學到了,不是很好嗎?但這個問題本質上可能還是笨。我認識一些不愛學生的教授和研究所同學,他們開口閉口就是取笑學生問的笨問題;有些還真的很好笑…

但學生千萬不要因噎廢食,怕被笑就不問了。有愛心的好老師很多,只要肯問,總會有所得。老師的任務就是培養學生的實力,讓他們有朝一日也能問出好問題。

2008/09/23

好教授的一個條件

申請教書工作面試的時候我被問了一個很好的問題。發問的教授深吸了口氣說:「這是一個比較哲學的問題…」

我一向喜歡哲學,一聽見是哲學問題,心裡不禁爽了一下,很有可能臉上還微笑到露出牙齒。

「你覺得一個好教授應該有什麼條件?」

當時我怎麼答的已經記不太清楚,拉拉雜雜扯了一堆「教材要條理分明」、「願意花時間陪學生」、「旁徵博引,引起學生興趣」等等。記得當時我不敢講「要有幽默感」,因為相對於整天笑嘻嘻的我,不少教授成天板著張臉,正虎視耽耽地望著我。拐著彎影射他們可能不是好教授未免自討苦吃。

事後我回想,我大學時代橫跨文理工拿三個學位,再八年抗戰唸研究所,見過這麼多教授上課;有的會教,有的不會教。他們的分別究竟在哪?我得到了一個「一以貫之」的答案。

想當年劉皇叔什麼都差,受歡迎的祕訣演義裡反反覆覆講到爛,只有一個「愛民如子」。我想一個好老師、好教授的祕訣也只有一個,就是「把學生當成自己來教」,「愛生如己」是也。等再老一點,「愛生如子」、「愛生如孫」也不錯。

我常常回想自己當學生的時候,親身經歷的諸多「苦難」。有的課沒指定教課書;走進教室,教授口音重、或聲音小又平聽不懂;翻開講義,舉目所及又都是零散的知識,無從下腦。他們的講義常常只丟了個圖出來,旁邊什麼也沒有。學生難道要像照相機一樣把圖背起來嗎?拉拉雜雜的拼湊篇章,常常唸完了一段,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學什麼。偏偏考試的時候還常常出這種填空題,或者要求學生把一大串細節重覆一遍。媽呀,幸好我畢業了,再也不是學生。惡夢一場。人家專門編本教科書是有兩下子的,由淺入深,循序漸進,不上課直接讀教科書都可以。(往往不去上課,專心唸完教科書的學生還更強,哈哈。)當然教科書爆貴,教授們一片美意替學生省錢;有的課範圍太廣,總不能要學生買好幾本教科書,用自己的克難講義也不是壞事。

於是我看講義看不懂,上課聽口音聽不懂,完全跟不上進度。每到考前,只見助教門口長龍排一大串。而很多研究生助教自己懂得比大學生更少,問一個問題他要花十分鐘查,真苦了後面排長隊等的人。其實研究生知道的比大學部的學生更少是很正常的事。很多死背的東西一考完就忘了,如果不是恰好命中他論文研究的一個窄範圍,或者實在是太基本的東西,當然要避免誤導學生,再查一遍,期待重拾當年的記憶。因為教授、助教的時間有限,大多數排隊的人都是腦袋空空而回,白白浪費等待的時間。幸好我不懂的太多,無從問起,不必去問了。哈。最後我只能硬著頭皮去考試,想必成績有限。

如今,如果一個學生就像當年的我,跑來哭訴他看不懂某某的教材,又沒人幫他,我一想到以前自己欲哭無淚,只好宣告放棄的情況,當然不忍心放他不管,去體認我當年的不幸。而想當年我唸研究所的時候一再不務正業(打電動,寫網路小說等 XD),老闆卻一再給我機會,放我一條生路,我就很難把眼前看起來十惡不赦的學生宣判死刑。如果我能再給他一個好機會,告訴他連他自己也可能還沒看見的希望,或許他哪天也能走到我今天這一步,發現屬於自己的人生意義。這樣看來,學生時代沒吃過苦的人還比較難當好老師呢。我也不能說自己一定多好,只是我有心去追求優良的教學品質。

有了這一份濃濃的關愛的眼神,學生便如沐春風了(希望不要落慌而逃 XD)。我看過很多人站在學生的對立面教學,腦子裡想的都是學生的壞,不認真、背答案、向前一年的人借作業、考卷等等。每次一聊教書他們就搖頭。他們沒有一個真正喜歡教書,因為他們必須一天到晚和這些可惡的小子鬥智。其實我們都曾經是學生,求高分的心態年年都一樣。再說不是每個學生對每門課都有興趣,很多必修課拿了也只求差不多過關。我從來不會覺得學生壞(也不過是和自己一樣壞),只要改良系統讓他們不太容易取巧作弊,考試多考一點真工夫就好了。

當然,好的教授講課要清楚、條理分明,有耐心、有幽默感,這些都能大大地加分。最後,我提供「官方解答」,在1994年出版的優良大學教育七原則,翻譯成中文如下:

(1)鼓勵師生間的交流
(2)開發學生之間的互動與合作的管道
(3)使用主動的學習方法(相對於被動的聽講。教學相長,最好的教學其實是讓他們去教!)
(4)迅速回應學生的需求
(5)強調時間分配(以訓練計畫能力)
(6)告訴學生自己對他們的高度期望
(7)尊重不同領域的天份與不同的學習方式

Chickering and Gamson (1994)
Seven principles for good practice in undergraduate education.
In: K. A. Feldman & M. B. Paulson (Eds.)
Teaching and learning in the college classroom (pp. 255-262)

道理人人會講,就看誰有足夠的愛心與決心做,甚至有眼光、有手腕更進一步開創新局啦!

做而劣則教

英文裡有句很貶低老師的俗話:"If you can't do, teach." 乍聽很刺耳,仔細想一想還挺有道理的:

(1)同樣一個專業,做的人薪水多,教的人薪水少。能做當然做,不教。
(2)做出來的事馬上就收到有形的成效,教出來的人還沒進入職場,一下子還看不出來,也很難判定是不是當初教得好的功勞,是無形的成效。做件立竿見影的事,人人有成就感;做得不好,沒有成就感的人大概就去找別的做。既然已經學了這個,不如就教教看。
(3)很多事說起來簡單,做起來要顧及的東西比想像中多,左支右絀,焦頭爛額。懶得去做,不如來耍耍嘴皮子。很多老師一上課就是唸課本,太簡單了。

當然我並不想認同這個說法。最好的老師必定也是自己做得很好的人,不然他怎麼教人家?信口開河遲早會被抓到。(不過看看那些台灣股市分析師,好像社會大眾對唬爛沒什麼抵抗力。)但想到費曼說,教學是他靈感的來源;我未嘗不是因為實在不喜歡一天到晚重覆差不多、讓頭腦石化的實驗,成功率也不高,常常垂頭喪氣地半夜走回家,才發現原來我的個性更適合千變萬化、自由揮灑、在和學生互動的過程中體會出無窮靈感的教學。

※其實教學生和做實驗的成功率差不多。大部份的學生聽一聽就當耳邊風忘了,但少數那幾個被你改變一輩子的人,一如好不容易做出來的成果,正是一生中值得回顧的成就。

老實說,學術界也廣泛認為研究進行不順利,沒有經費、閒閒沒事的教授才會淪落到多教幾門課。最近經濟不好,政府的研究經費短缺,教授們拼了命做研究、發文章,就怕沒經費,因為申請經費的成功率很低。相對地,他們就更沒有心思花在教學上了。我當然不滿於現況,但是相比之下,全力往教學走的我反能更容易冒出頭來。有時候我也想大概是以前的人教得太好,鼓勵太多人來做研究了,造成現在僧多粥少。現在正好經費與人才、供需重新平衡一下。

嗯,根本是地球上的人太多,資源撐不下去了。這時候還要努力讓大家更健康長命嗎?這個議題很大、很有趣,以後再談。

上次聽一個同事說,做科學就是要不斷延伸知識的領域,研究出新的知識,所以唸研究所只能做研究,名符其實。不過新的知識也需要傳給下一代的人接手,好的教學才能盡到傳承的責任,激發學生的求知欲,吸引人才接棒。而現在的科學愈走愈深,與社會大眾也愈來愈脫節,徒增不必要的誤解與爭議。我們還是需要大量的優良人才投入科學教育。像每幾年就回鍋再炒熱的宗教與演化論,都顯示出科學教育不夠普及,尤其是生命科學。當然問題沒這麼簡單-宗教在許多國家紮根極深,已經是維繫社會安全的根基了。

有次開會我還聽過另一個看法,就是學生遲早會自己啟蒙,不必費心去引導。聽了這話後我頗火大,多少人材就這樣灑種在那裡等著他自己長成大樹,乾掉的有多少?被風吹到不毛地的有多少?你不澆(教)並不代表別人也不必澆呢!我每每想起自己的過去,都常感嘆一個好的、關心自己的老師對我人生巨大的影響。幸好我的指導教授不是你,哈哈。

不過這樣也好,在大學裡不喜歡教書的人就專心做研究,喜歡教的人全職教,你不要的我通通揀回來提煉加工。根據經濟學的自由貿易法則,比起清一色被教書拖累的研究者,研究者與教學者分工合作的總產量絕對會更高。就不知道專司研究者會不會被缺乏靈感所苦了。或許,只有費曼等級的大師才這麼重視靈感吧。

※我認為頂尖的教學型教授還是要做一點研究,原因以後再談。

中段出名師

大四的時候,系上有個好心的教授跑來借課演講,給我們一點選擇畢業後人生道路的忠告。他有句話讓我一輩子難忘,現在分享給大家。他說:

「如果一個班上的同學依成績高低分成三段,最好的研究者會出在前段,最好的老師會出在中段,而錢賺得最多的會出在後段。」

會唸書的人做研究非常適合。除了看文章吸收得快,他們通常都有自習的自信與習慣,養成比較內向的個性。內向的人忍受得住深夜實驗室裡的寂寞,才有毅力堅持到底。天才、怪胎們雖然常常讓人羨慕,真正在社會上卻是被大多數「正常」的人排擠、欺負的。讓他們陶醉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中自由發揮,一伸手拿張紙開始演算,一有靈感衝回實驗室,這樣追尋知識的舞台實在是再恰當不過。

成績差的三分之一也很適合賺大錢。從小心裡受到成績好的同學壓抑,他們長大後特別想要在某些方面「贏回來」,往往用身邊最常見到的金錢來衡量自己的價值。此外,成績在後段的人不唸書,把同樣時間拿來學交際、學社會經驗,三教九流見識得多,身段柔軟,不必講太多風骨、原則的廢話,做起生意來更加得心應手。再說成績不理想,畢業後也比較難找到好工作;沒有好工作不如自己創業。以現今的資本主義社會架構,經商的收入的確是最高。這樣的資本主義社會究竟好不好呢?呵呵,大概可以寫幾本書了。

那為什麼最好的老師出在中段呢?當時大四的我一點頭緒也沒有,直到最近幾年,自己決定往教學走,才逐漸有所領悟。原因很簡單。第一,太聰明的人沒有耐心停下來教太笨的。我以前有個很強的教授一天到晚上課就說「這個很簡單,很簡單」,稀哩嘩啦就帶過去了。程度不太好學生完全跟不上,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笨。所以這些前段生之中雖然有人實在很愛教,卻不見得讓大家都懂,教學評薦的時候就吃虧了。(除非他們去教世界一流英才,那又是如魚得水,諾貝爾獎一脈相傳了!)相反地,不愛唸書的人根本無料可教,再說教書的薪水很少,很難引起他們的興趣。後來又回來教書的公司老闆多是事業有成,再依自己的興趣再回頭去教人做生意,搞不好再撈一筆。

於是,中段的學生最能體會上下兩極的心情,上課的內容最有可能讓大家聽懂,便責無旁貸地成為最好的老師了。

現在回想起來,研究所以前的我一直跑在前面,有一股臭臭的傲氣在嘴邊,果然是教學成果平平,雖然我一向好為人師,卻沒有幾個人說我會教書。唸研究所的時候,拿的那些課大多是靠背的硬功,我從工程轉來,基礎薄弱又不愛背,只有一門計算和兩門向全系做報告的課合胃口。平均一下,我的成績變成中段的學生,再說我唸研究所的進度緩慢,簡直和後段班沒兩樣。果然,現在我很能體會學生的心情;我嘴邊的傲氣早已化作誠意,每每想著我當年多麼孤立無援,這次換我來教,可不能再讓你這麼可憐。轉眼間,同事與學生對我教學的好評有如黃河潰堤,一發不可收拾,哈哈。

讓我這個中段的來當老師,在課堂上把那些只有怪胎才能記住的旁枝末節取代為淺顯易懂、終身受用的總綱概念;再私下鼓勵怪胎去深造,做研究造福人類,豈不美哉?

中段出來的老師,很好,很好!

物以類聚

中國有句話「物以類聚」。彷彿有一股神奇的力量,把中原一百零八個重義輕財、卻又不怕吃人肉的好漢聚集在粱山泊上。劉關張寧可拋妻子也不願斷手足,寧可丟大軍也要為兄弟報仇,帳下也就不乏殺進百萬大軍救阿斗的趙子龍,與鞠躬盡瘁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。曹營那擠滿了西瓜靠大邊、見風轉舵的政治鬥爭能手,不想湊熱鬧的七個人便找好相約作伴,躲進竹林裡脫衣服喝酒了。

社會心理學有個理論,就是人們喜歡找個性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作朋友、當伴侶。這樣一來,自己的意見比較容易被接受,對自我有正面的鼓勵作用;再說爭執磨擦總是令人不快的,愈多不快自然愈不容易產生好感。一群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,可能激發出彼此的潛能,幹出驚天地、泣鬼神,拋頭顱、灑熱血的壯舉;也可能墮落出責任分擔的共犯結構,你偷我搶,你頹我廢。

生活裡遇見百樣人,有的讓我敬重三分,走在一起如沐春風,有的叫我敬而遠之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有時候分析自己為什麼喜歡一個人,討厭一個人,原因總是我自己-和我愈像,我就愈喜歡。實驗室前後有兩位嘴砲同事,聽他們說話常常是耐力的磨練,不外是低能的是別人,沒錯的是自己一類的內容。(當然,他們兩個常常聊得很高興。)我覺得凡事怪別人不是成熟的表現,所以很少和他們交心,頂多是嗯啊唉呀過去。另外有兩個同學彼此不合,一個溫吞、一個豪放。但我和他兩人都不錯,因為溫吞的同學質樸有禮,豪放的同學熱忱上進-兩者都是我嚮往的個性。

物以類聚的常態看在孔老夫子眼中,發出了「益者三友:友直、友諒、友多聞;損者三友:友便辟、友善柔、友便佞」的感慨。我想,找和自己相近的人並不是最好的交友之道,畢竟自己後腦勺不長眼睛,盲點要站在不同的視角才看得見。但一味的廣結善緣也不免失於繁瑣,激發不出什麼火花。最好是獨具慧眼地發掘聖人口中的「益友」,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培養感情的「君子之交」,直說自己的缺點的同時卻又原諒你,稱讚自己不是為了拍馬屁,沒得上網查wiki的時候還可以當百科全書來用。或許自己先變成這樣的人,差不多的人也會給一股神奇的力量吸過來吧。

老狗照鏡子

以前讀教育心理學,學到剛出生的小嬰兒是沒有「自己」這一個概念的。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打雷嚇哭,肚子餓哭,都是基本的反射,和低等的動物沒什麼不同。「我」是大腦更加發育之後才衍生出的概念。笛卡兒寫下「我思故我在」,正是在嘗試證明「我」這個概念的真實性。而就算是大數學家笛卡兒,也要借助他對神的信心來確定自己不是虛構出來的。

以前家裡養了隻小狗。小狗小時候有一次想去咬鏡子後面的玩具,卻只能乾著急用前腳空撥一場。此後牠大概終於搞懂了鏡子是什麼東西,再也不對鏡子感興趣。每次抱牠看鏡子,說「那是誰?」牠必定扭頭看別的地方。或許牠覺得我太無聊,明知故問;也或許牠學會鏡子是個騙子,不看為妙。

小狗老了以後,有一回我們全家去公園看秋天楓葉。晚上我們睡旅館,小狗就睡在我腳邊。我注意到牠一直朝著浴室的方向看,目不轉睛地看。我們都睡了,牠也趴下來,但眼睛還是睜開著看同一個方向。一開始我們覺得奇怪,因為牠從來不會這樣。第二天早上終於明白,原來浴室的門上裝了一大片鏡子,晚上睡覺的時候門半敞著,從牠睡的角度看去正好就會看見自己。

小狗照了一晚上鏡子,鏡子裡的東西明顯地讓牠很感興趣。牠似乎並不把那當成別的狗,否則依牠的個性少說會低聲警告個幾句。牠看鏡子的姿勢也很放鬆,就像我們正常睡覺,卻只是把眼睛睜開一樣。或許,牠知道那就是他自己-原來狗也是有「我」這個概念?不曉得牠一晚上狗鏡兩相望,心裡想些什麼?「喔~原來我長這個樣子。」「啊,原來我比上次看鏡子老了這麼多。」狗的思想大概沒那麼複雜。

那次出門,原本老邁,行動庸懶的小狗特別精神抖擻,陪我們在山裡穿縮了好長一段路。回家以後牠的體力迅速衰竭,一個半月之後就過世了,獸醫說大概是腦瘤擴散。以人類的年齡算,牠活了約78歲。或許,在77歲的這一晚小狗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存在。對於簡單的小狗來說,這也算是一種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吧。